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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工与红树林(放歌60年)

2009年08月20日 21:20:14 来源:转载“《 人民日报 》” 访问量:220

陈启文

 

  我第一次来深圳是1993年,人到了特区心也跳得快些。这是真的。

  那时从沙尾村到深圳湾一带,还是一条条刚刚从土里挖掘出来的马路,大多还没浇上柏油。刚刚浇上的,在夏季的烈日之下,黏黏糊糊的。连那些筑路的民工,一个个看上去也是黏黏糊糊的,脑门子上,赤裸的脊梁上,爬满乌黑的汗水,散发出刺鼻的气味,乍一看,就像从柏油桶里钻出来似的。还有成群结队的民工纷涌而来,蛇皮袋,搪瓷缸,塑料皮捆着的被窝卷儿,这是天底下农民工的共同特征,他们身上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经得起摔打的东西。他们都忙着把自己往这离大海最近的地方搬运,你看了,觉得他们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身上。一个乡下汉子,放下蛇皮袋子,立马就能在这里找到一个事做,在路边搭个简易窝棚,就能开铺睡觉,就能生火做饭。他们是那样的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,那样的一股爆发力,似乎豁出来了,要舍命在这里大干一场。

  和这些人拥挤到了同一条路上,我感到偶然,甚至有种被挟裹的感觉。到处都竖着这样的牌子:施工重地,闲人免进。这是对我发出的警告,我是一个闲人。

  没有一条路可以让你走到尽头,铲土机呼呼地向前推着,汹涌地把一条路一直推到海边上。这是一条通向大海的路,不是比喻,在特区的一切都不是比喻,一切的真实就是如此。大海涌动着,在礁石上撞碎了一个个散发着咸腥味的泡沫。而几乎在同时,路的两边,已经打开了,像大地敞开的肺腑。我望着地底下。我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。打桩机是那么有力,连空气都哗啦啦地跟着颤动。它已经捣乱了地壳下的岩浆。沸腾。仿佛更深层的地底下还有汹涌的火焰。这或许就是特区的温度。还有速度。我站在那里,随时都被奔跑过来的人推到一边。快,闪开!快……我发现特区的速度没有秘密,就是一边修路一边盖楼,在一条大街诞生的同时,两边已是楼宇林立。它有种神奇的力量,来自那些光着膀子和背脊的乡下汉子。他们可以让庄稼生长,也可以让城市生长。

  我心里却开始发憷了。我什么也没干,浑身却在流汗。

  这样走着时,我已逐渐接近了那片红树林。当我从那如创世一般的混沌中走出来,蓦地看见在海风中哗哗响着的青葱与翠绿时,我第一次发现我被震撼了。这是我从未看见的一种树。我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植物,可以不分海岸、滩涂、潮水,只管不顾一切地生长。在变幻莫测的海浪中,浪涛声中夹杂着很重的嘶嘶声,像是那些农民工喘着粗气的声音。我看见了那被汹涌的海浪撕裂的伤口,也看见了那被太阳晒得龟裂的荒裸滩涂上纵横交错的发达根系。我相信我的主观感觉,它们的生长全凭着旺盛的能量,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蓬勃的生机和源源不尽的活力。

  我在特区短暂逗留的数天内,认识了一位我惟一知道他名字的农民工。他叫锁链。这无疑是个土得掉渣的也永远只属于中国最底层的老百姓的名字。其实我也曾有过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,但还没等到戴上眼镜我就自己改了。但他没改,他说这个名字好啊,娘说,锁住命,链住金。小伙子来深圳已经两年了,每天负责看守一只熬沥青的大锅,一天十多个小时,所有的动作,就是围绕着大锅煎熬自己的生命。我尽量站得离那口大铁锅远点,但弥散在周围的还是那股浓烈刺鼻的沥青味。他可能早已闻不到了,他长大嘴巴喘气时,我看见他的喉咙都是黑的。他端起一只老大的搪瓷缸,把一大缸水直接灌进了火辣辣的嗓子眼。

  很难想象,一个生命可以在两年的时间里每天面对这样一口灼烫的、呛鼻的大锅,下班了,这种惯性动作还会持续到生活的每个细节。这口锅对于他与其说是一种工具,不如说早已从工具变成了信仰。然而,这只是我——一个文人的感觉。小伙子来这里的想法其实很简单,多赚点钱,回家,盖房子,娶媳妇,生娃。

  他那种乡下的方言很难懂,但我听懂了。这个打工仔我后来一直没忘,他成了我记忆中牢不可破的一个形象。

  10多年后我又一次来到了特区。而这次来深圳,不是来寻找什么机会,只是想来看看,一个老大不小的中年男人,想用现在这种不惑之年的眼光,重新打量他31岁时的一些经历。感觉到了这里的变化,它从最初一个小渔村已经成长为世界上最适合人居住的城市之一。而我曾在此经历的一切,连同那一条条黄土路,连同那一个个黄尘中的乡下民工,早已不知去向。但我又想起了那个土得掉渣的名字,锁链。或许他早已回到了乡下老家,早已娶上媳妇,也早该当爹了。也可能,他只是退到了这座城市更边缘的地方,继续看守着那只熬着沥青的大锅。无论他们已经走远,还是走得不算太远,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美的城市。

  我又去了深圳湾的那片红树林,重新打量着这海湾的一线青翠的边幕,渐渐地,便觉得肌肤和肺腑都被这荡漾的绿色所滋润。那些轰轰烈烈的机器声,连同那些乡下人难懂的方言已经属于上一个世纪,但滩涂中那些盘根错节的根系还在,那被海浪撕裂的伤口还在,潮涨潮落,却使水中的林子越长越茂密了;而栖息在林中的黄嘴鹭、凤头鹰、白头鹞、小天鹅、鸢,和这蓝天、碧水、绿荫共同营造出来的是一座那么和谐有致的现代化大都市。而在这样的存在中,一些人是命定要站在这座城市的背后的,一些树也是命定要以一生的坚忍来守望它的。

  当我第二次挺着腰杆站在这大海边上时,我再次觉悟,这真是一个值得我守望一辈子的边缘。我要像民工和红树林那样默默地生活在底层的边缘,建筑着、守护着,让城市迅速成长。  

 

编辑:李志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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