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的捻子炸了一下，焰光突然就亮了。灯捻炸裂的声音把父母惊醒了。母亲从被窝里探出身子，不耐烦地说：“别看了，省着点儿眼吧。”

　　父亲摁下她的身子，“孩子愿意看会儿，就由着他。”

　　母亲不服气，“这年坎儿，念书有什么用？再把眼睛觑乎坏了，下地的时候，庄稼和草都分不清，就成废人了。”　“嘁，你是怕费油。”　“是又怎么着？”母亲的语气有些亢奋，“就你这个支书当的，一个日工才3分钱，只够买个油饼，年底结算，还欠着队里的，买个油盐酱醋都没钱，还得抠鸡屁股用鸡蛋换。”

　　母亲的话戳中了父亲最薄弱的部分，他说：“真是妇道人家，夹缠得很，你也不想想，灯油它长着腿呢，省着不用，也会挥发了。”母亲就不吱声了。

　　我就接着看书。其实我那时看书只是朦胧地觉得，念好了书，或许是走出大山，改变家境的一条生路。

　　于是，正像艰苦的农人怀着仇恨收割期望得太久的麦子一样，在困厄之中，对书籍我反而有了苦大仇深般的热爱。

　　人到暗处，企盼天光。就真的有天光乍现：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，国家恢复了高考，学习好的孩子得以自然而然地走出那爿不毛之地。

　　我考到了山外的一所重点高中。学校离村子有近10里的山路，而又不能住宿，起早贪黑，中午还要自带干粮。

　　每天鸡刚叫头遍，母亲就起来了，忙着蒸大馅包子。山区地少，即便是分田到户，打下的粮食也仅是全家人半年的口粮。这一次，由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，母亲没有陷于愁苦，而是笑着说：“山里米面少，但遍地都是瓜菜。”

　　上工的时候，别人歇息打尖儿，她就去打野菜。打下的野菜，用开水焯了，再用清水淹浸，苦味就去了，上案板剁碎，就是馅料。一张薄薄的面皮，填满馅料，包出的包子很肥壮，很招引同学的目光。

　　天还没有绽露晨曦，而母亲又舍不得耗费灯盏里的那点煤油，便在黑暗里摸索着操作。灶腔里的火光把母亲的身影打在墙壁上，摇摇晃晃地膨大。当蒸气弥漫开来的时候，她的身影就不见了，与蒸气融为一体。就闻到了热腾腾的菜香。这卑贱的香味让人心潮澎湃，鼻子泛酸。便暗暗地嘱咐自己，一定要学得好，不辜负这淹没在蒸气中的母亲。

　　后来，我考上了大学；再后来，我居然还当上了一个京西大镇的镇长。灿烂的家境让人羡慕，父亲却早早地病逝，留下一个孤单的母亲。母亲固执地待在山里，反复嘱咐我：“你是社会的人了，眼里不能只有自己的老妈，要安心工作，俗话说‘为官一任，造福一方’，这你比我懂。”

　　由于歉疚，就更努力地工作。

　　然两年后，母亲竟自己“走”到了平原，住进了由公家出资修建的宽敞明亮的现代民居。新农村建设，走城市化之路，县上把偏僻山地上的居民统一搬迁到中心城镇。后来，县里还建立了“新医保”，农民看病能够报销；还拉上了有线电视网络，坐在炕头能看上近百个频道；老年农民每月发给几百元的生活补贴，还持有免费乘车卡……这一切，连我这个有文化的人，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。

　　母亲过上了有保障的日子，不用我再费心惦念，便埋头工作，看她的次数自然就少了起来。

　　一天，接到母亲的电话，让我来一趟，有话要对我说。我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困难，便风风火火地赶过去。推开她的房门，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，安逸自在。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。

　　母亲笑着站了起来，对我说：“叫你回来，就是让你尝尝我包的小饺子。”

　　“是纯羊肉丸的。”她接着说，以前粮食不富裕，净给你蒸大馅包子，靠瓜菜糊弄饱肚子。现在不同了，不仅要吃，还要吃得讲究、吃得精致、吃得有味道。我如果不给你露一手，你还以为你母亲只不过是个糟老婆子，其实咱也是一个巧妇，是有很精致的手艺的。

　　我大为感动，感动于一个已入暮年的人，居然活得这么健朗，这么有心气儿。更让我吃惊的是，后来的母亲，居然活出了无限风光，她让自己上了电视，让县妇联把“巧姑靓嫂”的牌匾挂在了自家的门楣上。

　　这缘于她做的布鞋，她在鞋面上绣花，在鞋底上出彩，把布鞋做成了艺术品。

　　我说：“我小时候穿的布鞋，可没这么好。”母亲说：“那时的布鞋是为了穿，急火火地穿，哪还来得及做得好？现在的布鞋是为了看，喜滋滋地往心里看，自然要往好里做。”

　　“怎么突然就想露一露手艺了？”

　　“还不是因为闲。”

　　她的意思是说，好日子解放了人，有了极富裕的闲暇——闲来无事又何为呢？就纳鞋底；纳来不精又何为呢？于是便纳得精。我明白了：人的价值，美的诞生，都与生存环境的改变有关。

　　于是，母亲的岁月，就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岁月。